抗旱记忆,一九六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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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干渴的畜群多饮点水,抗旱工作队专门组织各种车辆拉水。呼格吉勒图就被抽调去拉水。距我们生产队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口自流井,那是前几年地质勘探队打出来的。据说本来是寻找石油,结果却打出了水。当时一些地方领导和附近牧民还骂地质队没干好事。因为是自流井,很快冲毁了附近的草场。旗水利局只好花钱修了一些水泥池子,把水储存起来。但到了一九六五年,那里却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据说四面八方赶去拉水的汽车、拖拉机、马车在那里排成了长队。呼格吉勒图就是去干那种活儿。别以为拉水那个活儿很轻松,只不过是赶着马车来来去去。不是的,他们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更不要说睡觉了。他们每天啃一点干粮,白天黑夜连轴转。
但我们当时做梦都不会想到呼格吉勒图这一走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下午我跟希利德格紧急商讨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尽快跟阿拉坦托娅统一口径。”希利德格说。
“对呀。一旦阿拉坦托娅说的跟我们不一致,事情就搞砸了。”我说。
没有想到我们还是迟了一步,老扎拉森已经找过阿拉坦托娅了。
九
是阿拉坦托娅自己来找我们的,时间是当天傍晚收工以后。她脸色苍白,眼皮红肿,一副可怜相。
“老扎拉森找你了吧?”希利德格问。
“是。”阿拉坦托娅的声音很低。
“你是怎么说的?”我忙问。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你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问。”她说。
“什么都没有问?那他找你干什么?”
她说,老扎拉森把她叫去,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长久地盯着她。他显得那么疲惫,孱弱,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惋惜、责备等等,但更多的是疼爱。接着,她从老扎拉森眼里看到了泪水。她的心颤抖了。她明白自己辜负了老扎拉森,伤了他的心,内心深处涌动着自责和内疚。
“孩子……你也别太难过。”老扎拉森最后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就掉头走了。阿拉坦托娅整个就傻在那里。
“我……究竟该怎么办好啊?”她带着哭腔问我们。
看来希利德格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了,他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出神,好像解决难题的答案写在天上似的。
听她说完我也傻了。我绝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理解阿拉坦托娅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她是绝不愿意放弃与图克奇的感情的,对她而言那感情也许比她的生命还重要。但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辜负另一个人的爱,那是一个老人对她慈父般的爱。
不过,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十
三十年后我在旗档案馆翻阅当年的资料,读到了一组数字:
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日牧业年度统计,全旗牲畜共二百三十五万只羊单位(一头大畜折合五只羊);
到了一九六六年牧业年度,已经死亡九十万只牲畜;
自治区、盟、旗三级财政投入我旗抗旱经费一千八百万元;
从一九六○——一九六五年我旗年平均财政收入为一百六十万元……
看着这些数字我慢慢看出了其中的逻辑关系:我们旗花掉了多于全旗十年的财政收入的资金,救活了一百四十五万只牲畜,也就是说,救活每只羊单位的成本是十三元多。别看现如今十三元最多能买到一盘炸花生米,在当时却是一个二十五级干部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而那时候一只羊只值五元左右,也就是说那年用三只羊的价钱救活了一只羊,而且预支了全旗十年的财政收入!在救活一百四十五万只羊的同时,我们又损失掉了九十万只。更值得一说的是,那个一千八百万元钱可以买回三百六十万只羊。也就是说,全旗人民什么都不干,到了第二年就可以用那些钱买回比所损失的牲畜多得多的牲畜。我想那一千八百万元大概只是财政拨款数字,而牧民付出的劳动和牺牲,商店停业学校停课所造成的损失根本没有列在里边,因为这部分付出根本无法算清。
谁都可以看出,这些数字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合理:用轻易购得三百六十万只牲畜的钱救活的只是一百四十五万只牲畜,还付出和牺牲了那么多。
但账能那么算吗?假设你是旗里的决策者,或者你只是一个普通牧民,你会对那些成批死亡的牲畜视而不见,而事后用那些经费购回三百六十万只牲畜吗?你能做得出来吗?你有那种权力吗?
其实,很多账是不能简单地用投入和回报的比例来算的。
当严重的旱灾已经成为现实后,我家乡的领导和群众只有一个选择:拼!拼光了老本也要拼。
十一
一辆吉普车来到工地。那时候全旗也没有几台吉普车,因此大家感到很稀罕。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神态疲惫,满身尘土。老扎拉森看到他忙扔掉手中的铁锹迎了过去,叫着“巴书记……”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中年人。大家都听说旗党委第一书记叫巴音桑,人们称呼“巴书记”。前些日子老扎拉森还说过,巴书记如今亲自兼任旗抗旱指挥部总指挥。
巴书记看都没有看一眼老扎拉森,径直朝井口走去。我们注意到他的脸已经被晒脱了皮,目光冷冷的,似乎随时准备跟某一个人决斗。
“什么时候能见水?”他朝井里看了看,问。
“我们正在抓紧挖呢。”老扎拉森说。
“你们就拖吧,拖到牲畜都死光了,再挖出水也没有用了。”巴书记恶狠狠地说,“这口井一旦打出水来,我们计划安排两千头牲畜。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就上了车。老扎拉森一直跟他到车前,显然想对巴书记说点什么,但巴书记根本没有理他,上车走了。
老扎拉森让大家停工,开会。
“大家都看到了,旗里的巴书记都急成了这个样子……”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又说,“两千头牲畜呢?现在每天都有不少牲畜死亡,要是早一天打出水,就少死多少头牲畜呀……”
一种拼死一搏的决心在我们年轻的胸膛里涌动。这井我们必须打下去,而且要加快进度。至于最后究竟能否打出水,倒似乎变成了次要问题。
“我看……我们三班倒吧,把人分成三个组轮流上,白天黑夜不停地挖……你们看行不行?”老扎拉森看着我们问。
“没问题!”我们说,声音并不洪亮,但很整齐。
说是三班倒,其实从那天以后谁也没有离开过工地。因为大家都看出来了,十几个人分三班根本没法干,于是都不走了。谁瞌睡了,倒下去睡一两个小时,爬起来再干。奇怪的是,这样一来“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的区别开始模糊了,大家都在玩命。
有一天图克奇来了。白白净净的一个漂亮小伙子,如今变得又瘦又黑,雪白的衬衫变成了灰黄色,金丝边眼睛也不见了。他并不避讳跟阿拉坦托娅的关系,站在那边叫:“阿拉坦托娅,我告诉你一件事……”
阿拉坦托娅跑过去,图克奇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很快两个人急匆匆朝我们走来。我们发现阿拉坦托娅在哭。
“呼格吉勒图……他……”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怎么啦?”希利德格和我几乎同时问。
“他倒在拉水的路上,等有人发现,身体已经僵了。”图克奇说,“他是累死的。”
“什么?他死了?真的?”我们问。
“真的……”
我完全傻了,活生生一个人,真的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怎么可能?他去拉水是二十多天以前的事,我记得他告别时的样子,他给我和希利德格递烟,满脸的愤怒、悲伤、失望、委屈。他肯定想说很多话,但我们却冷落了他。
阿拉坦托娅捂着脸哭着说:“他去拉水以前跟我告过别……”
“什么?他还跟你告别了?他说了什么?”希利德格问。
“他说祝我幸福,还说他不会去告密,还提醒我别让别人发现……”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错怪了他!
“前两天我碰到了他。他正走在拉水的路上。他还问你们俩呢,说想你们了。”图克奇说。
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掉头走开了。但刚刚走出几步,我还是哭了。
“干!他娘的,这口井如果打不出水来,我就死在工地上。”希利德格在我身后喊。
“干!……”阿拉坦托娅也在喊。
十二
两个月以后已经是秋天了,我们赶着畜群远距离倒场——“倒场”就是去寻找新的草场,蒙古语叫“走敖特尔”。
那口井终究还是没有打出水来,这是我们那年抗旱中千百次失败中的一次小小的失败。但我们一点都没有失望。比起夏天,我们心情沉静得多了。也许对失败我们已经麻木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把失败当做一回事了。夏天长出来的那些耐旱的牧草最后还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消失了,我们必须到很远的地方过冬。
图克奇已经回盟里了,他是因为违反了工作队的纪律被“赶走”的,因为他跟阿拉坦托娅的事最后还是被发现了。现在阿拉坦托娅跟我和希利德格赶着一群羊走着。
“图克奇还回来吗?”我问。
“不知道。”阿拉坦托娅说。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阿拉坦托娅说,“但我们相爱了,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这就够了。一个姑娘,被爱过和没有被爱过是不一样的,被爱过,就变得成熟了,懂事了。”
是啊,从我们这个偏僻的草原到盟府所在地,五天通一次班车,一个来回就需要十来天,太遥远了。图克奇和她还会见面吗?但我仍然喜欢那个年轻知识分子。那天他送来呼格吉勒图去世的消息,就再也没有离开打井工地。他跟我们一样地拼死拼活。有一天傍晚我们坐在一起休息。“图克奇,你太累了,后悔吗?”希利德格问他。“为什么要后悔?有这么一次经历我感到很幸运。你们知道吗?一个苏联英雄说过:他这一辈子值了,因为他参加过卫国战争……”大概这就是知识分子,总是能够看到具体事情背后的意义。而阿拉坦托娅当时却提醒他注意休息,别太累着,完全像个妻子。
后来老扎拉森也走了。他吐了血,大家用拉水的马车送走了他,据说他仍然住在医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被抬上马车时,将阿拉坦托娅叫到了跟前,对她说:“孩子,你以后的路还很长……你知道吗?我有过一个女儿,也叫阿拉坦托娅,后来入伍,牺牲了。”阿拉坦托娅一听就哭成了泪人儿。
据说倒场的目的地很遥远,大概需要走二十来天。这一天一早我们又赶着畜群上路,就听见雁叫。我们抬头望去,在深秋高深的太空中,一行大雁在飞。它们跟我们一样,需要到很远的地方,但明年还是会回来。
我想起了一句话:“我不知道将来人们怎样评价一九六五年。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让人产生高尚感和光荣感的年代!”
这话也是图克奇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