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旱记忆,一九六五……(二)
来源: 时间:2018-05-11 11:31浏览量:3289
他是徒步走来的,一来工地先跟老扎拉森打招呼:“进度怎么样?快出水了吗?”接着又跟其他人打招呼,拿出烟卷给会抽烟的人散发。但我眼里他这一系列动作是为掩饰自己来工地的真正目的。别急,他真正的目的很快就会暴露。其实他来了以后惟独没有跟阿拉坦托娅打招呼,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阿拉坦托娅也好像没有注意来了他这个大活人。但我注意到,她已经偷偷地看了图克奇好几眼。
不出我所料,做完上述一系列掩护动作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哦,差点忘了。阿拉坦托娅,你要的书我给你带来了。”他说着,从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本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单行本。
“是吗?太好了。”阿拉坦托娅接过书,表情淡淡。但他们越是这么装得若无其事,反而越说明他们有鬼。
希利德格不仅生有一双“火眼金睛”,他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也极强。他悄悄对我和呼格吉勒图说:“书里肯定夹着情书,知道吗?”
图克奇要走了,他笑着跟大家道别,最后朝着阿拉坦托娅看了一眼,离开了。
我们三个落后分子很是兴奋。我们已经看到了一场好戏的一个情节,这肯定不是序幕里的情节,但也可以肯定这戏刚开始没有多久。这场戏毫无疑问会继续演下去,最后是什么结果?现在还不好说。但肯定是一场悬念迭出,热闹又荒诞的喜剧、闹剧抑或是悲剧。
“你们俩快看老扎拉森。”希利德格说着嘻嘻地笑。
老扎拉森正笑着朝离去的图克奇招手,看样子对刚才在他眼皮底下演出的剧情一点都没有感觉。可怜的老家伙!
四
那天黄昏刚过,我们三个“落后分子”走上了工地旁边的高坡。我家乡那片草原已经处于刚刚降临的夜色之中了。但西边那一小块天空仍然比较亮,一抹晚霞在那里久久不肯消失。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夜色是如何逐渐浓重起来的。原来那夜色就像雾,很快四处蔓延开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时候一些地方出现了灯光,说明那里有牧户。
我们还没有决定去哪儿睡觉,其实我们一点睡意都没有。
“坐一会儿吧。”希利德格说。
我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之中。在短短的一天里,我印象中的阿拉坦托娅完全变了。她不仅不让我讨厌,还让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羡慕。我没有谈恋爱的经历,因此我觉得图克奇和阿拉坦托娅两个人的关系很神秘,神秘得让人心动,甚至神秘得……美好。
希利德格也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他们这种事,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他指的也是图克奇和阿拉坦托娅。
“迟早会出洋相的。”呼格吉勒图恶狠狠地说。
我和希利德格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希利德格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呼格吉勒图太恶毒了。不错,他被阿拉坦托娅拒绝后我也心里骂过阿拉坦托娅,也憎恶过她那个假惺惺的样子,但现在我心中的阿拉坦托娅却变了。
“但愿……他们别让人发现。”希利德格又说。
其实我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我们今后应该保护阿拉坦托娅。我把呼格吉勒图瞥了一眼,他会保护阿拉坦托娅吗?弄不好会落井下石吧!
这就是一九六五年!那时候,青年男女谈恋爱这种极为平常的事却很容易被看做是“思想不健康”,现在回想真是荒唐至极。而且那时候还有一条纪律:抗旱干部不允许跟牧民谈恋爱。
但那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
五
阿拉坦托娅不仅变得爱打扮,还变得爱笑,过去那种高傲、严肃、假惺惺的样子正在从她身上迅速地消失。她现在对任何人都很友好,包括我们三个“落后分子”。
如果她在井口上抬筐,她就会经常朝我们喊:“帮帮忙,帮我抬一下。”如果她在井底,也会伸出胳膊喊:“拉我一下。”
老扎拉森大概也看出了她的变化,一听到她欢快的笑声就皱眉头。很有可能,他认为阿拉坦托娅正在开始“堕落”。其实我也认为,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不久就会变成跟我们一样的落后分子。但我与老扎拉森的区别是,阿拉坦托娅的表现让他头疼,却让我愉快。
有一天傍晚收工后,老扎拉森让我和阿拉坦托娅留下来清理工地。那是一个美丽的傍晚。工地在洼地里,四周是露出褐红色岩石的高坡,石缝里长着稀疏的牧草,那种牧草十分耐旱。晚霞在西边高坡后边燃烧成通红,有一群羊正从坡地半腰经过,几只落伍的山羊羔在岩石间调皮地跳来跳去。
我正铲着井口上的土,负责运土的她没有走两个来回就把土筐扔掉了,说:“累死我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我当然愿意休息。她挨着我坐下来,我闻到了一种清香,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香水的东西。后来我曾猜想,香水肯定是图克奇给她的,在认识图克奇以前她也不知道什么是香水。
黄昏时分吹来的仍然是暖风,不过比白天还是凉快了许多,我感到身上的汗正在消失。
“哎,你跟姑娘相好过没有?”她突然问。
“没有,没有。”我感到有点拘谨。其实,像我们那个年龄,相互间提这样的问题很平常,爱情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主要话题。但阿拉坦托娅也喜欢这样的话题,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也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
“没有,真的。”我不感到拘谨了,“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我问。
“不知道。”她说。
“什么?不知道?”
她微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周围的人都很可爱。”
“也包括我这个落后分子吗?”
“当然包括。你反对我谈恋爱吗?”
“为什么要反对?”
“过去我可是反对年轻人过早谈恋爱。我……真傻。”
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阿拉坦托娅。一个人真实了才会变得可爱。
“我要去一个地方,但我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明天有人问起今晚的情况,你就说我一直跟你一起清理工地。好吗?”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被姑娘信任真好。
她站起,往坡上走去。坡那边仍然是燃烧的晚霞。我知道她找图克奇去了。我觉得燃烧的晚霞里隐藏着好多动人的秘密。
六
我没有想到的是,晚霞中的秘密很快就暴露了。大概是第三天,老扎拉森叫我去谈话。
“前天晚上阿拉坦托娅去哪儿了?”他问。
“一直在工地。”我回答,但已经想到出了麻烦。
“清理完工地以后呢?”
“她说累了,要睡在工地。”我不知道阿拉坦托娅是否已经被询问过,更不知道她如果被询问了是怎么回答的,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这样回答。
“你看到她睡在工地了?”
“其实,我们清理完工地后就一直坐在那里聊天,一直到后半夜一两点,基本没睡。”我开始编瞎话。我这样编的目的就是让老扎拉森相信一点:那天夜里阿拉坦托娅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干任何事情。其实我还想把瞎话编得更完满一点,准备说:呼格吉勒图和希利德格都可以作证,因为他们也在场——那样说会大大提高我的话的可信度,但因为我没有来得及事先跟他俩统一口径,最终没有敢那么说。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可以证明?”老扎拉森紧追不舍。
“我想想……一开始好像希利德格他们也跟我们在一起,后来什么时候走的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慢慢回忆,会想起来的。”我只能这样糊弄。
“你一定要好好回忆回忆……”老扎拉森看着我说。其实他也不希望阿拉坦托娅出问题,而是希望她成长为合格的革命接班人。我发现他眼皮浮肿,脸色苍白,额头上有虚汗,感到他确实可怜,而我却在编瞎话哄他,但不编瞎话行吗?
老扎拉森走了。
谁是告密者?我开始想这个问题。我虽然很不愿意把告密者这个词与呼格吉勒图联系在一起,但我最先想到的还是他。他喜欢过阿拉坦托娅如今却憎恨着阿拉坦托娅,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现在必须尽快找人商量出对策。如果放在过去我会找呼格吉勒图和希利德格,现在看来呼格吉勒图是靠不住了,那么希利德格呢?会不会出卖我?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但我并不为难,而是很兴奋。这就是一个十九岁男孩的心态。
七
打井在持续。
看见希利德格去撒尿,我也跟了上去。
我站在希利德格身旁,悄悄地把情况告诉了他。
“我知道。老扎拉森已经找我谈过话了。”他说,哗哗地撒尿。
“是吗?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说,那天夜里工地上有三个人:你、阿拉坦托娅,还有我。我还说,我们清理完工地已经很晚了,阿拉坦托娅怕一个人睡,我们三个人就都留在工地过夜了。”
“太好了。老扎拉森他相信你的话了吗?”
“他怀疑我在撒谎。”
“是吗?”
“你想啊,那天傍晚阿拉坦托娅去找图克奇时肯定有人看见了,而且反映到了老扎拉森那里。现在你我的说法跟那个人反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老扎拉森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话吗?”
“奶奶的,那个告密者是谁呢?那么坏!”我骂了起来,又说,“会不会是……?”
希利德格没有说话,沉思着。
不迟不早,呼格吉勒图这时候过来了。他并不是来撒尿,而是来找我们套近乎。他从衣兜里掏出半盒烟,抽出两根烟准备递给我们。但他应该知道我和希利德格都不抽烟。我盯着他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是告密者。但这小子还真能沉得住气,被我盯着看了半天,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把烟卷收了回去。其实这几天他已经被我和希利德格冷落了,他应该意识到一点什么,但他现在却若无其事,我估计他这是装的。
“哦,忘了,你们都不抽烟。”他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说。刚才我还显得很冷静,但说这话时我的嘴唇哆嗦起来,大概脸也气白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问我。
“装得倒像。”我说。
“我装什么啦?”
“你自己清楚。”
希利德格一直没有说话,但脸色铁青,望着天边,好像没有注意到呼格吉勒图这个大活人似的。
呼格吉勒图看看我又看看希利德格,脸色开始变得灰暗。他的表情真是复杂极了,愤怒、悲伤、失望、委屈……等等全都有。
他气呼呼地离我们而去。
我们之间的友谊结束了,我想着,感到鼻子发酸。希利德格仍然那么站着,不说一句话。
但到了下午我才想到,呼格吉勒图很可能不是跟我们套近乎,也不是想对我们解释一点什么,他大概是想跟我和希利德格告别。因为下午我听说,他被抽调去拉水去了。他走了!
八
现在说说拉水是怎么回事吧。
平常我们都说,水是最宝贵的,是生命之源,但又根本不把水当一回事,因为大家都不缺水。这就好比大家都知道没有空气人很快就会死亡,但同时又不把空气当一回事,因为空气有的是。但在一九六五年,我家乡的每一个人都真切地明白了水的重要,因为干旱造成了严重的缺水。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九六五年那个难忘的夏天,全旗都在为水而战。
我们全生产队当时大概有十来口水井,要是平时,这些水井是足够全队人畜使用的。其实大部分牲畜饮用的是河水,有一条小河穿过我们生产队,而牧户都依水而居。但因为如今河水断流,就只好靠井水了。而更为严重的情况是,那十来口井里有三口已经干涸,其他井的水位也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不说,抗旱总指挥部又从其他地方调来不少畜群安排在我们队那些水井上,这样一来牲畜数量和井里的水量早已不成比例。
我至今记得那个场面:天刚亮,四面八方的畜群就涌向水井,把每一口水井包围得水泄不通。按说,每一个畜群的饮水先后顺序是排好了的,但干渴到极点的畜群根本不管那一套,所以每到天亮水井附近就变得混乱不堪,人们争论着,叫骂着,有时候还动手。但不管怎么说,畜群总算开始饮水了。可是到了中午井里却没水了。于是大家只好等待井里渗出水来,一直等到晚上也饮不了几个畜群,因为好不容易等上半天渗出一点水来,很快又用完了。这种混乱在每一口水井日复一日地重复,持续了整个夏天和秋天。
事后我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就总是想:如果想搞乱一个地区抑或一个国家,其实很容易,根本不用打仗,只要断水就行,而且不必要断多长时间,有三天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