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旱记忆,一九六五……(一)

来源: 时间:2018-05-11 11:29浏览量:3318

抗旱记忆,一九六五……

■阿云嘎(蒙古族)

《草原》2012年第7期 

      一九六五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的家乡那片草原上静悄悄的,空气显得十分干燥,因为遇到了特大的旱灾。

      距天亮还很早,一个声音就在门口叫:“青年突击队要上工了,快起来!你们还睡,想睡到什么时候?……”

      这是抗旱工作队干部老扎拉森的声音。其时我们三个人正横七竖八地倒在生产队队部一个房间的土炕上熟睡,因此一开始我们觉得那叫声很远也很不真实,我甚至还做起了梦:我骑着马走在草原上,听到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唱歌,多么无边无际的草原呀……但接着我们就不得不慢慢苏醒了,翻身,打哈欠,嘟哝,终于睁开了眼睛。屋里黑洞洞的,年轻小伙子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浓……

      “动作快点啊。这里你们是几个人?”老扎拉森仍在叫,叫声开始变得恼怒,还擂门。我能够想象得到他此时疲惫的表情。可怜的老家伙!我们在他名字前面加了一个“老”字,其实他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但他这个人长相老,资格老,还爱唠叨,我们觉得管他叫“老扎拉森”十分贴切。

      我们仍在磨蹭,浓重的睡意浸透在我们身上每一颗细胞里,使我们变得反应迟钝,动作迟缓。我听到“咚”的一声,那是呼格吉勒图那家伙已经坐了起来,但又因为扛不住睡意重新倒在了炕上。我知道我们最多睡了三个小时,昨天晚上我们在这里打扑克,讲鬼怪的故事,还谈论生产队里的姑娘们,过了半夜才睡觉,连衣服都没有脱。本来应该睡个够,老扎拉森这个讨厌的家伙竟这么早就来叫我们。

     我们总算迷迷糊糊地开门走到外边。天空中数不清的星星在闪烁,正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在睡大觉,包括老扎拉森经常讲到的资本主义国家那些被压迫的劳苦大众。惟独我们被他叫起来了,这时候我们真有点恨他。但平心而论,他自己休息得比我们更少,他不仅每天后半夜叫醒我们去打井工地,还经常利用劳动的间隙组织我们搞政治学习,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给我们讲“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三劳苦大众”的苦难和我们今天的幸福,还老是担心青年突击队我们这些青年男女出什么问题。我记得青年突击队成立那天,我们这些年轻人围着他站着,他用亲切的目光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挨个儿看过去,目光最后到了阿拉坦托娅身上不动了。“啊,你这个孩子,我刚才数了数,你的衣服上总共有七块补丁,这样好啊……艰苦朴素是咱们的传家宝。”于是从第二天起,突击队的积极分子们都穿起了带补丁的衣服。

      “哦,你们三个都住在这里啦……”他站在门口说,他的声音疲劳得有点沙哑。因为天黑,我们根本看不清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是在点人数,他经常点人数,好像担心把哪个人丢了似的。

      让草原上后半夜的凉风一吹,我们终于清醒了。我们朝工地走去,微弱的星光下我们几个人模糊的身影在晃动。

      远处传来歌声:

      我们青年人,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唱歌的是阿拉坦托娅等几个正在要求入团的男女积极分子,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正在赶往打井工地。

      “昨天晚上你们睡得晚了吧?”老扎拉森跟我们一起走着,问。

      “也不算太晚。”呼格吉勒图说,他是在打马虎眼。

    “干活时都喊累,收了工又不赶紧睡觉……”老扎拉森责备道,又问,“你们都干什么啦?”

      “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希利德格说。

      我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我们有时候也真的学习毛主席著作,但昨天晚上绝对没有,一开始拿出一副残缺不全的扑克玩了一阵,后来不想玩了,就讲鬼怪故事,接着又谈姑娘。

      老扎拉森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们的胡诌。自从把全生产队的团员和青年集中起来组建突击队打井以来,老扎拉森就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信任。其实他的不信任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些青年男女在家时有父母管,而且牧区地广人稀,十里八里才一户人家,互相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来到打井工地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起,只有老扎拉森一个人管我们了,他怎么能管好我们十多个人?白天还好些,到晚上就不好办了。因为工地上没有统一住宿的地方,收工后大家就自己找地方睡觉,有的到生产队部,有的到附近牧民家,还有一些人到了晚上就没有了踪影,第二天问他们哪儿睡的,他们就说是为了凉快睡在野外。天知道他们是图凉快还是图其他。我们这三个人昨天夜里就去了生产队部,而头一天晚上却在牧民家里。这种行踪不定的状态真的很容易出问题。别看打井时我们累得要死,一收工我们却一个个变得精力充沛。在这种没有约束的环境中,别说是年轻小伙子,就是平时很本分很腼腆的几个姑娘都开始变得喜欢跟男青年打打闹闹,还喜欢说一些粗话。这肯定是出问题的预兆。

      阿拉坦托娅他们仍在唱:

      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披荆斩棘向前进……

      “嚎叫什么呀?真是的。”呼格吉勒图闷声闷气地嘟哝着。

    “人家在唱革命歌曲嘛。人家是积极分子呀。”我冷嘲热讽道。

      “假装的!他们见不得人的事多着那。”希利德格阴阳怪气地说。他这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本领:消息十分灵通。他把这种本领主要用在发现和搜集积极分子们的小隐私上。

      一九六五年那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两种人: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昨天晚上住在生产队部的我们三个人就绝对属于落后分子。团支部经常通知一些要求入团的青年参加各种会议和学习,而我们三个却永远不会得到通知。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们当了落后分子。但反正我们明白自己是落后分子,于是内心深处对团员和积极分子就有了抵触情绪,看他们装模作样假惺惺的样子就不顺眼,处处与积极分子作对。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发现和议论积极分子们的种种毛病。

      老扎拉森又不失时机地开始教育我们:“年轻人应该跟先进的同志看齐,那样才能进步。”

      “大叔,我听说邻近公社的一个女积极分子因为怀孕被开除团籍了。是真的吗?”呼格吉勒图问。

      没等老扎拉森有什么反应,希利德格就接上了:“千真万确。那个女积极分子还曾发誓,不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决不结婚,结果婚倒没结,但却怀孕了……”

     我实在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我这两个“落后分子”伙伴真是绝了,他们这是在故意逗老扎拉森生气。

      “这事正好说明,积极分子更应该时时刻刻严格要求自己,要不然就很容易退步。”老扎拉森严肃地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既生气又紧张。他本来不愿意任何人说积极分子的坏话,他更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所组织领导的青年突击队里。

      前面的洼地中有一堆篝火在燃烧,那就是打井工地,有先到的突击队员在那里为大家熬早茶。

      到了工地天仍然很黑。老扎拉森又点了一遍人数,接着我们喝早茶。他不断地提醒我们多喝点热茶驱寒,还要求我们多吃点。这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是对我们的疼爱,就像老父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说起来他是个好老头。

      一九六五年我只有十九岁,基本还是处于一个懵懵懂懂的年龄段。虽说我亲身经历了那场旱灾,但并不能够真正理解问题的严重性。过了很久——具体说整整三十年——以后,我无意中读到了当年我家乡抗旱斗争的一些资料,才真正明白了当年我的家乡遇到了什么!

      那是一大包残缺不全的资料,一部分是油印的,还有不少是手写的,纸张发黄,杂乱无章,缺章短页,用牛皮纸包着,外边用细绳捆着,扔在我们那个旗档案馆的一个卷柜里。据档案馆的人讲,因为这些资料太乱,根本无法整理和编订目录,就只好这么扔着。但开始翻阅那些资料时,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我从那些残缺不全的资料里得知:

      ——从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五年夏天,我们那个旗已经整整十五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河水断流泉眼干涸不说,地下水位也急剧下降。夏季本来是牧区最好的季节,但那年夏天牲畜就开始大批死亡了。那些牲畜不是饿死的,而是干渴而死的。其实,那年并不是赤地千里,干旱草原上耐旱的牧草长得还不错,但却没有水了。于是打井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希望。虽然希望很渺茫,但如果不打井就连渺茫的希望也没有,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万一有一口井真的打出水来呢?能救活多少头牲畜?如果早一天打出水来,又少死亡多少头牲畜?那年全旗共打了一千多口井,但大部分没有打出水来……

      ——那年,我们那个旗出现了一个权力显赫的部门——旗抗旱总指挥部,旗党委书记任总指挥,旗长任副总指挥,这说明,抗旱保畜已经成了全旗首要甚至唯一的任务。指挥部全权调配全旗人力、物力、财力,每一口原有的水井和正在开挖的水井,每一条还没有彻底干涸的溪流,每一片草场等等都在他们的统一筹划之中。指挥部的权威确实很大,他们说一不二,任何人都不得违反他们的意志,对不服从指挥的就毫不客气地按破坏抗旱论处,甚至可以派警察抓人,旗公安局长就是指挥部核心班子成员。

      ——那年旗里百分之八十的机关都锁了门,干部职工统统下到了抗旱第一线,盟和自治区也下来不少干部。这还不算,到了最关键的那几个月,旗里的四家商店三个关了门,所有学校都放了假,商店的经理、售货员,学校的师生都到乡下参加抗旱。那时候,几乎每一个牧户都住着抗旱干部,还有好多干部驻在生产队和各个工地上,师生们和职员们更是日夜不停地奔波。从旗运输公司车队的汽车到牧民家的牛马车都被统一组织起来,不分昼夜地运水。全旗每一口水井都安排了断水的畜群……

      读着那些资料,我才真正理解了 “背水一战”那个词的含义。什么叫背水一战?那就是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余地的拼死苦斗!

    

      草原上发生干旱,昼夜温差就特别大,别看夜里冷,太阳一出来人身上就开始冒汗。

      我们在坚硬的砂石上打进去四米多深,但仍然不见水。究竟能不能打出水?谁都没有把握,包括领导我们打井的老扎拉森。我们那个地方属于干旱草原,水位很低,打出一口水井很不容易,弄不好就以失败告终。但不打又有什么办法?

      井口开得很大,几个人下到下边挖,另有几个人在井口用箩筐把下边装好的土提出来,还有一些人把箩筐里的土抬走,倒在远处。我们突击队总共才十几个人,牧区人烟稀少,一个生产队本来就没有多少人。

      干了三个多小时,老扎拉森说大家休息一下,喝点水。大家分成好几拨儿找地方坐下休息。我、呼格吉勒图、希利德格三个人当然走到了一起,与其他人尤其是积极分子拉开了距离。不仅我们不愿意跟积极分子们在一起,那些积极分子更不愿意与我们为伍,好像我们身上有传染病似的。在落后分子面前他们永远端出一种优越感。

      “看他们的德行!”呼格吉勒图低声骂了一句。

  我看了一眼,阿拉坦托娅等五六个人在一起。他们都是积极分子。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们绝对想不到的秘密。”希利德格说,满脸得意和诡秘。

      “什么秘密?”我和呼格吉勒图立刻来了兴趣。我们知道他说的“秘密”肯定与积极分子有关。

      “你们发现没有?阿拉坦托娅开始爱打扮了。”他说。

      于是我和呼格吉勒图同时抬起眼睛观察那边的阿拉坦托娅。我不得不佩服希利德格这小子观察力的敏锐。阿拉坦托娅真的变了个样子,她的衣服上竟一块补丁都没有了,脖子上还扎着一条天蓝色的纱巾,头发都经过了用心的梳理。

      “你们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我告诉你们,她肯定爱上了一个人。”希利德格说。

      “爱上了……谁?”我问。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以我的观察,她可能爱上了图克奇。”

      “你说什么?图克奇?……”呼格吉勒图叫了起来。

      “我的话八九不离十。”

      我却怎么也不相信他的话。图克奇是什么人?是抗旱工作队的干部,盟师范学校的老师,年轻知识分子。他那样的人会爱上一个乡下姑娘?阿拉坦托娅也太异想天开了,她真的以为癞蛤蟆也能吃上天鹅肉?但希利德格既然那么说,那大概是有点根据。这样想着我不禁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

      我发现呼格吉勒图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才想起呼格吉勒图曾追过阿拉坦托娅。那是去年的事,这家伙竟直接去找阿拉坦托娅表示爱意,结果让阿拉坦托娅教育了一番:我们还年轻,先必须当好革命的接班人,不能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等等。他在阿拉坦托娅面前大丢了面子,从那以后他有点恨阿拉坦托娅。但其实,他大概仍然没有死心,所以希利德格的话对他而言是个不好的消息。

      我正这样想着,听见希利德格低声说:“你们看,谁来了?”

      真的,图克奇真的来到打井工地。雪白的衬衫、白净的面孔,金丝边眼镜后边是一双永远微笑着的眼睛。我们一直都羡慕图克奇,因为他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但今天他却成了我们眼中的头号嫌疑人。我们在密切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